记儿时看的电影 | 王培军
电影院前(新华社图)
我生来第一次看的电影,是我的母亲抱着我看的,但是电影的名字,已经失记了。
我那时不知几岁,只记得自己是睡在一个木摇桶里,那摇桶我们称作“科桶”,我的姐姐,则睡在另一个大些的摇床里,她比我大两岁。这个电影,是在我们村东头的老柿树下放的,离我家屋子不远。我是第一个要求去看的,但因为我小,怕吓着了我,我的祖母没同意,并且我母亲也只能抱一个孩子,所以就是我姐姐去了。我的扫兴可想而知,但出人意外的,电影放到中间,母亲抱着姐姐回来了,姐姐还在哭,那是被电影吓的。电影是一部战争片。小的时候,我对姐姐总有些轻视,嫌她太弱了,我不但比她大胆得多,身体也要结实,见她回来了,又哭着,我心里很高兴,就再次要求去看,说我是不怕的,最喜欢看打仗,祖母终于同意了。母亲又抱着我去,经过石头地,夜很黑,我听到那个放电影的发电机的声音,在隆隆作响,到了放映之处,也就是数百步,不知为何,母亲不肯再进正面看电影的人群中,而只是抱着我站在老柿树的背面看那个电影的幕布。所以,这个平生第一次看的电影,我只看了后半场,并且是从反面看的。
另一部电影,也是只记得一个镜头,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,则是我五岁时看的。我的伯父有一个女婿,姓方,其家在方以智故里的浮山不远处,有一阵子,我总是跟着祖母去他家,一住好几天。有时候,甚至我的祖母回去了,我还留在他家。看电影的那晚上,这个姐夫是把我坐在他肩上,即所谓的“架马肩”,去到五六里地外的一个村子,看那部电影的。“架马肩”时,小孩两腿向前分开,坐于大人肩膀,小孩可抱大人之头,大人则捉小孩之腿,以免倾跌。看电影时,从头至尾我都是这样坐法的,姐夫那时正当年轻,大概并不费力。那天晚上看的电影,也是打仗的片子,我所记得的,是有一个小八路,从敌人的马房解了一匹马,骑上就跑,后面的一伙敌人紧追不舍,使我着急的是,不知为什么,那个小八路骑在马上,固然那匹马跑得似乎非常之快,但看起来,却又是不停地在原地踏步,压根儿不移动,而同样奇怪的,是后面追他的人,也一直在后面追他不上。这就使我一面急,一面又大惑不解,那个心理和电影的画面,在记忆中极其深刻,现在回想起来,也清楚不过。但整部的电影中,记得起的也只有这个镜头而已。
回去的路上,姐夫同他们村人一道,边走边说,我还是在他肩上,不知是谁,——现在想来,也许是我的那位堂姊,——说我记得很多谜语,于是大家便让我说给他们猜。但并没有人猜,只是不停让我说,旁边且有人在计数,一直到姐夫的村子,诸人作鸟兽散才罢。中间涉水过了一条小溪,我在姐夫的肩上,听见溪水的哗啦的声音,还有些担心,这也是记得的。那些谜语,是我的祖母平日所告,如打蒜子的:“弟兄四五个,抱着柱子坐。一旦要分家,衣服都扯破。”打补锅的:“家有长老,长老害病,一家人冷得饿得要命。外头狗咬,狗咬何人?狗咬名医先生。不要官药,不要民药,只要一张膏药,里补外托。家去对你大嫂二嫂讲,不要叮当刮剌,叮当刮剌,老病就要发。”诸如此类。后来我长大了,上了大学,有一年的寒假,我又去到这个姐夫家,姐姐对我说:他们村的人,还记得那晚我说那么多谜语的事。
我小时觉得最好看的电影之一的,是万古蟾导演的《渔童》。我本来像许多人一样,以为那个电影叫《聚宝盆》,因为电影里的那个小孩,就是画在盆里的,但是搜检了网上,才知不是的。电影里的小孩,特别的神气,在同为小孩子的我的眼里,那当然无比带劲了。电影拍于1959年,但我看的时候,已是七十年代中期,电影中的故事,那个盆中小孩的动作及样子,我大多还记得,就是放电影的那个村庄,那个晚上的夜色,看了电影后大家在回家路上的谈说,也是犹存于记忆,只是觉得遥远不可及罢了。
电影《大闹天宫》(1964年)剧照
更晚一些而又更觉好看的,无疑是《大闹天宫》。《大闹天宫》是1964年拍的,是万古蟾的哥哥即被称为“大万老”的万籁鸣所执导,它的上映时间,第二次在1978年,我看《大闹天宫》,也就是这一年,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了。得知放这电影的那个下午,我在家又叫又跳的,按捺不住。大闹天宫,孙悟空,一听这几个字,就让人兴奋不已。在那个时代,是没有小孩子不喜欢孙悟空的,也没有小孩子不对大闹天宫那一个故事,充满神往之情。只是说来好笑,电影中的情节,于我印象最深、看时也最为瞩目的,并不是孙悟空的变化神通,也不是他与各路大神的斗战,而是他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大吃桃子,并且可以将身子变小,躺在桃子上,尽情饱啖,而自在之极,那实在是最让我羡慕的事。也许,我小的时候是以吃为第一快事的,所以在看电影时,也就不由自主专注于此了。一切印象深刻之处,就是注意力专注的所在,注意力专注之处,也就是一个人的平生快乐之事。这是没有任何可以假借的。
但那时更多的电影,则是我们国内的战争片,如《蒙根花》《吉鸿昌》《从奴隶到将军》《济南战役》《智取华山》《曙光》等。看过的外国战争片,可能只有一部南斯拉夫的《桥》。《桥》是1969年的电影,我看的时候,可能是与《曙光》同时的,从打仗的角度说,《桥》是更好看的电影,因为特别的激烈,尤其那一段在河中边退却边与敌人互相对射,持续时间之长,是那时所不曾见过的。
南斯拉夫电影《桥》剧照
《曙光》中所记得的一个细节,是贺龙在前线指挥时,有一颗子弹飞来,射入他的军帽了,他摘下帽子,只见帽上打了一个洞,那真是危险,他却只用手掸了下,笑骂了一句,那种满不在乎等闲而视之的神情,使得我对他非常之佩服。看了那个电影,再加上我更小的时候,在一本伯父给的《革命故事会》中所读到的“两把菜刀闹革命”的贺龙的故事,我便说要做贺龙。有一次,我生病了,母亲带我去看医生,那医生姓徐,是一位熟人,母亲和他说话时,带及此事,医生说:中国只有一个贺龙,你怎么做他?我不能接他的话锋,大是羞惭,心里怪母亲,为什么连这个也说。那时我已八九岁了。《从奴隶到将军》是在我们小学校旁边放的,名字就吸引人,更不必提它的故事了,其实在我小时,只要是打仗的电影,我都认为是好看的,我的伯父跟我意见完全一致,并且凡是我认为好看的,他也就认为好。而不少电影,也正是伯父带着我去看的,像上面提的这些,都是。
小的时候,我对于戏曲类的电影,是压根没兴趣的,但也看了不少。有一次,我的伯父的大儿子,也就是我呼之为“大哥”的,对我说:今晚在某处放《女驸马》,可带你去看。我不知“女驸马”为何物,也没有细问,但听见一个“马”字,就以为是打仗的,于是踊跃而往。等到看完了,也没见一匹马,只有唱来唱去的几个人,大失所望。那时我当然不能欣赏严凤英的唱,说来惭愧,就是到现在,我对于这些戏曲,也不能够欣赏,只是没小时那么讨厌它们罢了。我的伯父说,他年轻时在安庆看戏台上的严凤英,一脸的雀斑,并不美的。严演的《天仙配》,拍于1955年,比《女驸马》早了好几年,但我看的时候,反而是在《女驸马》之后了。那时是夏秋之际,我们那里有一个平底的大塘,是附近最大的塘,那一年干了,塘底极平整,仿佛天然的一个大广场,《天仙配》就是在那个塘底放的。远近来看的人,也许足有千人,都坐立在塘底。那晚看的电影,故事未必好,风味却佳绝,在所有的我小时看的电影里,大概这一回是最为别致的。几年之前,我因事回了一次老家,又见到那个塘,虽然已小于记忆中的,但仍然颇觉其大,不似别处的狭小。
那时看的戏曲电影,稍觉好一些的,是《穆桂英挂帅》。因为穆的那个扮相,比较的威武,她背插的四面靠旗,头上的长雉翎,都是我所喜欢的,而杨家将的故事,也是我从小熟知的。像《七品芝麻官》,在当时看来,却也是不喜的,但比起《女驸马》,又要好一些,那位芝麻官的白鼻子,实在是丑的,看了不免讨厌,但他能摇他那帽子上的帽翅,使之动之不已,是有些好玩的,虽然也不是了不得的事。
越剧电影《红楼梦》(1962年)剧照
看越剧的《红楼梦》,是在小学二年级,在我外祖家附近的一个村放映。在此之前,一次我和姐姐去外祖家,中午吃饭的时候,——我记得有青椒炒干鱼,可能是初夏——不知为什么,拌起嘴来了。这在小孩间原是常见的,但外祖母板了脸,不但加以呵责,并且说道:你们两个,以后都别来了。我想,不来就不来,这可没什么了不起的。那次我的外祖父应不在家,否则不至于此。从那以后,我就再也不去外祖家了。可怪的是,我的姐姐也从此不去了,姐姐并没气性,她比我要温顺得多,她之不去,估计是见我不去,也就不去了。这样的差不多有一年。我们都不去,外祖母就不行了,又捎口信叫我们去,但被我几次峻拒了。但终于外祖母的机会到了,那就是她们那儿放电影了,说是极好看的《红楼梦》。正好那时外祖村里有个老木匠叫王跛子的,在我家打椅子,早来晚归,他就为外祖带话,坚要我们去看这个电影。因为电影之故,我就跟着木匠又去了外祖家,姐姐也一起去了。平心而论,电影没什么好看,在我那时,并不喜欢,既然大家说好,我也不能说不好。其实,中间有几个地方,我看了莫名其妙,有如丈二和尚。但这些都不要紧,重要的是,我和姐姐与外祖母言和了,消弭了“对峙”。此外我也记住了王文娟,也知道了徐玉兰,后来买过《越剧漫谈》的书,也是发源于此。
关于《红楼梦》的电影,那时还看过《红楼二尤》。我不记得是否杨小仲执导的那一部了,假如是的,那拍得就早了,我只记得其中有几句台词,是尤三姐对贾珍、贾琏兄弟说的:“你看你家三姑奶奶美不美?”二贾涎脸连不迭说:“美、美!” 尤三姐又道:“你家三姑奶奶俏不俏?”二贾又答:“俏、俏!”我的一个堂兄,也觉得这段好玩,经常学说它取乐。我自己似乎也认为尤三姐比较美,但并没很深的印象,有深刻的美的印象,那要等读《红楼梦》了。我第一次读《红楼梦》,已是十五六岁,可能因为孟子说的“知慕少艾”,所以觉得《红楼梦》读起来仿佛满是芬芳之气,洋溢于卷,是非常之美的。不过半天时间,就读完一本。觉得电影里的人很美,而乐意去看的,第一部也许是《龙女》。《龙女》在1984年放映,不知为何,我们都觉得龙女在红盖头里的那个镜头,是非常之美的。但那时电影已不是在露天放了,而是在新建的电影院放的,看电影必须买票了。我的堂兄为看这个镜头,竟连着去看了三次。那时他二十三岁,现在想起来,也许是可以理解的。
王文娟主演的《追鱼》,是和《车轮滚滚》一起放的,那是我们西村放的电影,时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我那时十一二岁。放电影的那两位工作人员,是在我家吃晚饭的,放电影的一套器具,也放在我家。那一次,我真是别提多激动了。放映的时候,因为近在咫尺,所以难得的祖母也去了。祖母小脚,那时快八十岁了,不能走远的。我搬了张椅子,坐在祖母边上。《追鱼》的故事,是从小就听祖母谈说过,在我也是熟的,但我所喜看的,是先放的《车轮滚滚》。我为了照顾祖母,就时不时地问她:能不能看得见?有没有人挡了你?因为乡间看电影,人是会不时走动或站起来的,这和后来电影院的情况,大不相同。我这么问的时候,和我的祖母坐在一起看电影的一位我应称之为姑姑的人,她是从几里路外回娘家看这个的,不知是真夸我,还是讥诮之意,对着我说:你这么小,就这么孝顺啊!我被她这么一说,立时就不做声了,我想那时自己主要是太心喜了,与孝道无关。那一位姑姑,彼时三十多岁,在我们那里,是有名的长得美的。她的母亲,叫做“西边小奶奶”,所有的女儿,都是长得好的。《车轮滚滚》已了无所记了,《追鱼》却还记得那鱼精被观音菩萨换却妖身时痛得满地打滚的样子,这是很奇怪的。
电影《小城之春》(1948年)剧照
那时最不喜欢的电影,是著名的《一江春水向东流》。不用说,这是中国电影史的经典之作,其片长达三个半小时,分为上下集,但我只看了上集,那时也只放了上集,是东村的人放的。电影里的镜头,记得起的很多,如张忠良演说时在黑板徒手画地图,忠良的老父被日本兵在树上吊死,白杨演的素芬给小孩补裤子屁股那儿的破洞,还有那个王丽珍给她干爹打电话,嗲声嗲气。上集的后面,是屋外下着大雨,素芬和她婆婆在床上,屋里到处在漏水。这是人间的悲苦,看了让人抑郁难过。二十年后,我在电视上又看了费穆导的《小城之春》,那也是解放前的老电影,拍于这部的后一年,也就是1948年。当时是从中间看的,一直就看到了结束,毫不枯燥。有人称《小城之春》为银幕抒情诗,大概不算过分,从艺术上说,它们有可一比,可以双峰并峙。但就是《小城之春》,我也不想再看,因为故事太单调,而气氛又太抑郁了。就像我后来看过的美国米高梅公司的《十二怒汉》,也无疑是一部杰作,其匠心独运之处,令人叹绝,但同样也是看过就不想再看了。有时候,你所喜欢的,不一定就是你认为最好的,而你认为是好的,却又不一定是你喜欢的,人就是这样的矛盾。看电影是如此,读书也是如此,就是穿衣、吃饭及行事,也莫不如此。
那时的电影,是由各村子出钱,请县里的放映人员来放,所有的电影,都是在露天看的,看电影的人,也只要晚上跑路(但对我来说,也有因为夜黑路远而不被允许去看、因而错过的电影,如《黑三角》《保密局的枪声》《被爱情遗忘的角落》《神秘的大佛》《画皮》等),自带椅凳,不必花钱买票。也就是说,那时的所有电影,无不是免费的。小孩子个子小,必须站在凳子上,才能看得到,所以往往要扛长凳。放映的时候,也有挑着甘蔗来卖的,边看电影边吃甘蔗,是司空见惯的事。但我家的家教严,从没有买过甘蔗吃。有小包装的葵花籽卖的,又是晚一些时候的事了,那应该是1983年后才有的,那时已建了电影院,很少再露天放电影,看露天电影的时代从此过去了。
从那以后,我看电影也就少了,我所记得的,在电影院看的电影,有《西安事变》,有《四渡赤水》,还有潘虹主演的《杜十娘》。无论如何,这些电影的味道,在我看来总不及在露天里看的好,看电影前的买票之拥挤、喧嚷、争执,看电影时的屋子之窘狭、气闷,都使人生出不适,减损了电影本身的快乐。而城市的坏处,在电影院看电影时,我也初见了端倪。
英国的库柏说过,城市是人类造的,而乡村,则是上帝的手笔。是的,一切的简朴之物,包括人和事,都是自然的初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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